又是一年清明时。我曾在这样的季节里撰写过不少的祭文，有受托而作，有应邀而作，更多的是有感而作；唯独从去年至今，一篇浸透了泪水的文字却无从释放，只能深深的埋藏在心底，不敢重读，甚至不忍念及。
  
不久前，祖母辞世一周年的祭日，我恰好在微博上看到了一组图片《奶奶牵手走过的幸福童年》：“孩子在蹦蹦跳跳中茁壮成长，祖母的身影渐渐的弯曲和模糊”；一瞬间，我的泪水汹涌而下，却无力哭出声音来。
  
我把这组图片分享给了一位著名的电视女主播，她看了以后说道：“我要回去看看我八十六岁的奶奶，我一刻也等不及了！”我回复她：“真的很羡慕你，回到家乡以后，还能在苍老的岁月里找寻自己的童年。”
  
奶奶健在的时候，我们总以为自己还是个孩子；随着一代人的谢幕，关于童年的所有记忆，终于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迷了路，然后伴着故人的音容笑貌葬进了冰冷的坟墓。
  
已经是春天了，却有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的飞舞着。凌晨五点左右，窗外有漆黑的夜幕和惨白的雪景凌乱的扭结在一起。我正在济南的家里酣睡，突然一个激灵醒来，满身的冷汗透出了不祥的气息；电话响起，是母亲打来的，奶奶已经进入弥留状态。
  
二百多公里的路程，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家。一路上，我的脑海里反复映现着不久前和奶奶的最后一次聊天。奶奶当时已经卧床，意识偶尔模糊、偶尔清醒；她拉着我的手说：“我想去济南看看你的家，看看你过的怎么样”；然而，医生朋友早就给我说过“最好不要让奶奶走动了，还是卧床保守治疗吧；其实她没什么明显的病症，只是年岁大了，就这样将养着吧。”于是我搪塞奶奶：“等天暖和了，我就带你去，陪着您逛逛大明湖，背着您爬千佛山。”奶奶苦笑：“你就会哄我，我知道我出不了远门了。”我讪笑着，走出门外，任泪流满面。
  
回到家的时候，雪下的正紧。奶奶已经穿上了寿衣，安静的躺在客厅里；我进门的一瞬间就瘫倒在地：“孙枝洒泪，含饴难再，陈情无地，忍泣桐孙；奶奶，孙儿来看您了！”可是，任我如何的哭喊，奶奶都没有睁开眼睛，只是含混的答应了一声，我想她应该是知道我回来了。
  
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，我们用棉球蘸着葡萄糖水小心的帮奶奶润嘴，以此来维持着她最后一缕呼吸。医生早已放弃治疗，因为已经无法采取任何措施；而在一周水米不进的情况下，奶奶还在和死神进行着惨烈的对峙，连医生也感觉不可思议。我心里明白，她是在等着还没有赶来的亲人；然而，终于没有等来，在一个无星无月的深夜，祖母微微睁开浑浊的眼睛，似乎是轻叹了一声，然后安详的离开。
  
祖母的离去，曾经一度改变了我的生活态度。此后的无数个午夜时分，爱人把孩子哄睡以后，都要到客厅里来陪着一边酗酒、一边啜泣的我；她明白我心底的酸楚，却无力安慰。近半年的日期里，我荒废了工作，远离了人际圈，性格愈发偏执，精神极度颓废；直到有一天，女儿在我奶奶曾经住过的房间里翻出了两个小小的沙包，递在我的面前：“爸爸，陪我玩。”这是奶奶生前做给孩子们的玩具，我接过以后，把女儿紧紧的抱在了怀里。
  
祖母膝下儿孙众多，但是孙辈大都在外地工作或求学。为了不影响到他们的生活，我和家人决定不再让这些孩子赶回来见祖母最后一面，仅在葬礼之前通知了他们；因此，祖母在溘然长逝的那一刻，除了有我这个长孙在侧，她没有机会再看一眼日夜牵念的其他孙儿们。
  
尤其是我的弟弟，他是祖母生前最疼爱的一个孩子，当时正在千里之外的军营服役，而按照部队的规定，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准许他回家奔丧的；在祖母辞世后半年的日期里，一家人都瞒的很辛苦，甚至没有人敢接弟弟的电话，因为弟弟总在电话里问：“我奶奶还好吗？”直到有一天，家乡的伙伴无意中将这一噩耗透露给他，他几次哭倒在地；军队领导担心不已，邀请我的父母带着祖母的遗像赶到了弟弟所在的部队驻地，安抚了几天，才算勉强平息了他失控的情绪。
  
弟弟接到入伍通知书以后，曾由我陪着回到老家探望了祖母，这是他们祖孙两个的最后一面，弟弟当时跪在地上给祖母叩头告别；弟弟离家的时候，一再嘱咐我：“替我照顾好咱爸妈，替我照顾好咱奶奶。”至今，我都不敢面对弟弟，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交代。“故园肠断处，日夜柳条新”；所以在我一年多来公开的文字中，从不敢写下怀念祖母的字眼。
  
其实，在安葬了祖母以后不久，我就强忍着悲痛写下了一篇祭文，甚至在去年的清明节交给了某纸媒编辑准备公开发表。但是，一想到祖母临终前的目光里满是遗憾和不舍，我又担心身在军营的弟弟无意中读到这样的文字，于是选择了收回，并偷偷的烧毁。
  
“此别成终古，从兹绝绪言。故人云散尽，我亦等轻尘！”如今，我终于慢慢的释然。小时候，对死亡没有任何的认知，总以为这是很遥远的事情，和自己永远没有关系；而在年过三十以后，目睹着年迈的亲人渐次离开，甚至偶尔还要面对同伴的英年早逝，终于感悟到死亡是如此的真实和残酷。活着的我们，更应该珍惜，珍惜自己的生命，珍惜每一段感情，以此告慰逝去的故人。
  
人近中年，开始对死亡有了更加从容的解析；或许，这才是代代传承的生命序列给予我们的温暖启示。“白云深处老亲存，十二年前笑语温；阴阴蔽下无一愿，叶下痴痴盼故人。”以此文缅怀慈爱的祖母，愿您天堂安息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