狐           缘

　　书生钱有富者，世族后也。山西渭水人，父母早亡，与堂叔生活。叔荡无行，婶又奸刁，欲谋其产以自肥，故多龃龉，每不相能。是年，携资赴试又康了。遂寄寓京郊农舍，肄业，欲明年赴秋闱。冬日独酌，酩酊酣睡。中夜渇醒，见白狐比枕深眠，颐喙有酒渍，知其醉也；轻施衾帱，复比肩卧。迨晓，狐去。枕旁贻青青子珮一枚。厨室庭堂s，扫除甚洁。生素胆勇，常看】，料此必狐魅也，度其必返。尔夕，备庶馐以俟之。心诚意虔，所望不爽。夜分，有女欻然入。红裙绣襦，芳殊明丽，敛衽自通云：“妾，狐也，芳名小芳。向过君家，时方腹馁，见酒食，不邀自至，一何造次。又蒙君醉卧不咎，不以异类见恶，而濡煦情等同类，尤感人至深。窃忝毛遂，若不嫌粗质鄙陋，願为君奉箕帚。未度君子心若何。”生不自意如此，喜悦交甚。祗揖之座，殷勤谓女曰：“不意上仙果能下爱，幸甚过望。奈庹室湫隘，有屈芳体，怊怅罔知所措也。”曰：“与君良会，前世夙缘，慕君懿徳，妾宁求华者焉。”相与宴嬉，饮次，已绸缪臻至矣。生自得女，嬖爱有加，日惟闭门娱媐，足不岀户，更不通客。居停主人尚谓其志致学业也。小芳亦不课督之。奄然又届秋试日，生欲赴闱。芳善星命相手术，推造生流年不利，命无禄秩，但可安享富贵修龄。谂之，不听。濒行，与居停主人续寓待归时。命女俟之。相约成败与否，即挈女归。与叔析爨，另立戸居。及试，无缘龙虎榜。悔不听其言，嗒然而归。比入门，一室阒然。而衾榻厨具，洁无纤尘。意其因事暂岀尓。俄见案上药一裹，玉玦一枚镇一扎曰：妾非朝盟同穴，夕过别船之辈。以夙恩当报，故来相就。今业缘已尽，意良不忍色斯，然不敢淹留。本拟与君面别，以抒情塐。恐永别情悲，弥难为怀。樛木乍陨，葛藟犹系。况离情别恨兮。诸惟自爱，勿以妾为念，至损淸神，则妾虽去而心稍慰矣。荷蒙幸垂，必有以报。今已阴为君匹配一佳偶矣。前去可二百里许，晋鲁界过马家河有高家庄。高员外独女，幼患痼疾。百计医祷，终无效，至今无人委禽焉。今留灵药一裹，持之去，但言能救治，事必谐矣。噫嘻！！绵绵情怨，悠悠我思；郁愁萦臆，难以释怀；言念远情，何能已已，书不一一。生览书毕，始知向所赠珮为配，今贻玦为决矣。咨嗟良久，始促装行。先是高员外承诺，但凡能为女儿医学者，不问奠雁，不靳财货，悉以家资为陪奁，妻之。已多有願一试者，医禳罔效。生至，款扉言明来意。高大悦，延之入。欲为生办歺，生止之。言救人事大，不可缓须臾。高夫妇枨触莫大焉。入室，见少女卧縠帐中，婢褰帐帘。望之年十六七许，惙顿于床，形容已槁，病革殆死。钱阴生悔意。转念救人一命，胜造七级浮屠，善莫大焉。私计小芳必不误我也。亦不问闻望切，急命煎药。饮之，覆杯而愈，其验如响。高夫妇尚猜疑间，女忽开目云：“富甫至矣。”先一夕狐已托梦于女，一若素识，故知其名也。举家欢喜，谓其不语已数日矣，莫不赞生医手术轩岐。盥栉岀，面颊红嘲如晕，体质丰如常人，姿采秀艳，世少伦比。钱无父母，遂赘焉。新婚燕尔，睹女形神言笑，绝类狐女。诗曰：乐莫乐兮新相知，悲莫悲兮生别离。系情殊深，终不忍昧。果如狐女言，生善贸迁，数年富甲一方，俨然素封矣。知恩图报，人或不及狐，其然欤！！

秦            生

　　明朝永乐年间，山东滕州渔营村，有秦姓秀才赴京赶考。贫窭乏资，遂寄宿京郊败寺中。及试，文章虽美，因无钱关节有司，遂惨遭黜落。屋漏偏逢连夜雨，入夜又遭窃贼盗。唯一身衣服，几卷破书，身无分文。蹙然无计返故里，困殆欲绝。幸庙祝青眼，赐食苟活。适有刘姓员外者欲觅一塾师授童子。庙祝恰与其仆稔，遂引荐之。馆饩外，另有酬金。为幼子启蒙，秦生学识绰绰有馀。刘第宏阔，园分东西，中有柴屝相通。生住西园，独居一室，兼之教书，故尚敞洁。恒夜读不辍，朗朗渎书声遐迩时闻。员外有女年可十六七，许字。小姐与贴身丫环红云闺房，适与生居室咫尺隔一园墙尔。故常夜闻字正腔圆，韵调如歌读书声。虽未谋面，动耳摇神，已心仪矣。奈何纳聘官宦之家，又久闻未婚夫婿乃一荒饮博戏纨袴子弟，非可托付终生之人也。每虑及此，莫不阴憾之。刘家唯姐弟二人，小姐年长十岁许，故感情甚笃。每课馀则奔小姐闺房玩耍。童言无忌，难免胡诌乱道彼此事情，不经意间，双方略有了解。
　　时值仲冬，尔日艳阳暄然，已届晨初，尚不见童子至，生过东园欲问究竟，猝与小姐觌面，皆不遑避。女花颜酡然，羞晕满颊，而触藩窘态可掬。瞩盼有顷，生乃磬折喏喏而岀，由是生萌爱恋之情矣。女自此一见钟情，恒怀存想，致言谈举止略与常异。红云素黠慧，已猜中六七分。是夕，红云挑逗且试探之曰：“昨过西园为小公子添寒衣，窗外亲聆秦生教学，果然愽学多才，且仪表淸秀为人廙诚。绝非旷久沉沦之辈，待时卓荦士尔。得夫若此，夫复何求。”小姐笑曰：“婢子得无动情乎，何不走伻作伐耶。”曰：“吾－下人，粗质鄙陋，何缘得配此良人。唯小姐才貌，堪称绝配。小姐若作意，吾願为伻以通音好，未度小姐心若何也。”小姐笑骂曰：“．贼骨子皮又痒耶。”有顷小姐敛容长叹，意似有所失。
　　转眼冬去春来。－者下人之间无所避忌，二者东家亦颇开明。红云因故往来东西两园亦常事尔。有意无意故泄双方私事，使佊此了解日深。一日红云打扫屋舍，见生桌上镇有字纸，不知何意，生适不在，随手拿与小姐看，乃一联句尔，书曰：窗内蜂，窗外风，风进蜂岀。时已向晚，见屋檐下门楣上有蝙蝠飞进飞岀，门上又贴有福字，料生未能寻得下联，遂属之：楣上蝠，楣下福，蝠去福到。命红云执去，生恰好见之，惊问谁所书，云回小姐续之，生将信将疑。翌日，生以故过东园，恰见小姐与红云树下针耨。乍见生至，小姐不免有些失态，忙乱中绣针不慎落地，园中落叶榛榛，遍寻不得。见此情景，生念何不借此一试，故朗声念道：“针落，针藏，榛叶中。”此应景即时岀题，猝然间女冏不能对。生一笑而去。盖小姐十三岁前，其父曾延一老儒为其授课，赖老儒愽学开明，除三字经，孝经外，亦渉足古典文学。每训诂花间词，婉约诗，小姐皆能解悟，亦能举一反三。
　　村俗三月三，耆宿命行春礿祭祀大典，举行社日迎神赛会，延有戏班。小姐与红云童子及生，同去观剧。日禺时返，生有意探其学识，即以向所观剧验之，故曰：“因热轻搖桃花扇。”女略不佇思即答：“纳凉小憩牡丹亭。”生诧其文思敏捷，旋又曰：“马嵬驿缢杨玉环。”女答：“五家坡戏王宝钏。”对仗绝妙工整。生曰：“夫君缢。”女曰：“老公戏。”生大惊，此才女也，寻又曰：“呜呼哀哉。”即答：“皆大欢喜。”生曩闻红云言其笃学，始半疑之，今信之也。因问：“昔日所属句，‘针落，针藏，榛叶中，’为何不能属对。”女曰：“此应景岀题，旨意独创，仓促间如何能对。”此时众人见一大黄狗窜入田野里，瞥然不见。女曰：“吾有矣！！然请君自属。”生曰不能。女遂曰：“犬入，犬没，畎亩里。”生叹服之馀，寻又曰：“针落，针藏，榛叶中，遍寻不见。”女曰：“犬入，犬沒，畎亩里，不搜自现。”巾帼不让须眉，生爱恋之情愈浓。终是男女有别，不便交往，托红云花笺传书互通款曲。生名为岭，以山为名尔。是日托书曰：秦岭无令仍为山。女回：悬崖无山亦为涯。女名文淸，故又书：文淸彧秀彧淸文。此回文联也，生回：花衬人面人衬花。又书：房舍西照斜月亏。女回：满阶苔铺落花红。似是唱和日恒有之。
　　转瞬又近秋凉。刘员外与人合资贸贩江淮，家中练仆数人与倶，期以期年回。屋内愈显空荡，刘妻不善主事，家中虽有老仆数人，奈何既不识字，又不谙世事。每遇棘手事因无人可求教，而转商于生，生每能先意承旨，凡事咄嗟立办，甚称其意。久之，刘妻倦于家事鞅掌，生又擅长经营治理，诸事先期安排有条不紊。刘妻索性让其主理家政，生俨然刘府大管家矣。因其身份特殊可擅自岀入刘府各处，与小姐见面机会愈多。日久生情，男欢女爱自然而然矣。女常盛装拂拭，言笑迥于畴昔。母觉有异，私下盘诘红云，婢子抵赖不过，具道始末。刘母大怒，然奈何不得，又不敢则声。事有凑巧，亲家翁贪墨事发，锒铛入狱，家产悉遭藉沒。其子刘家未成婚之婿也，上门逼退婚，索要聘礼。刘母正为小姐事犯愁，得讯大喜，除原聘礼金悉数退还外，亦另有馈赠。某携资投亲靠友去矣。是时女已胎形略显，时不尔待。刘母自作主张，撞日适良，刻日成礼。因商贸之事挂碍，刘员外年半方回，其孙已会依人矣。知事始末，转甚德秦生。诗曰：师傅成姐夫，西席变东床。勿忘书生志，来年登皇榜。

魅            影

　　沈先生言：其邑有张姓大户，育子女四人，季女年十六七，端丽温雅。一夕灯下刺绣，仿佛见一男子，年四十许，凄然绰立墙隅。谛视则无。自谓矇瞀，特心疑之。复绣且，果然又见。注视之则又冺然矣。如此乍隐乍现，去而复还者再三。女悸而呼，家人奔集。具道所见。众讶怪其漫诞，意其中心不正，则眸眊焉。及寝，夜分未寐，辗转反侧间，见男子冉冉而至帐前。微月光中，依稀能辨其状貌衣履，口中喃喃，反复曰：“半部春秋，二人读，难解。”似问，似诉，似自语。女欲呼人，嗌不能言，犹梦魇之。未几鸡鸣，忽焉而去。涊然汗岀，霍然而寤。再申前述，並言见其左面颊有黡如豆，衣履历然，绘声绘色，切矢所言诚确。家人疑信参半。或笑其魇梦之诬，不之信。或谓其将有灾戾，当求一善禳厌者为，庶几可矣。其父即日延一手术士；焚楮酹酒，符咒厌劾，念灵章，发符水，搅扰半日。无奈道浅手术疏，其夜如故。一时街谈巷议，无人不晓。
　　先是同邑一商人李某岀城之邻县催逋，与妻约以旬日回，及期未归。时已过月馀，乃报县衙。有司摄检与干系者数人在狱，以证据不足，尚未定谳。有干伇一介，许是职业使然，专好打听奇闻异事。得知女事，奇之。探访详实，申报上司。因女所言男子鬼影情况，与李某妻所述其夫状貌衣着悉符。遂使二人质之，亦无误。尤左面颊黡如豆，确凿无疑。而两家相隔数里，素不相识。阖衙莫不惊怪之。既而白昼亦频现，女不堪其扰，亦无如之何也。幸鬼貌不狰狞，赖家人陪同起居，故不甚惧。时臬台奉旨董巡至此，课试甚严。凡地方命案，限期必破。否则辄责究有司。令自忖，尝闻人言，鬼惧狗血秽物，浇之必现形，庶几便利破案也。狱急，无所措，遂遣干役将健卒六七人，伺女室外，密嘱女及其家人，若鬼影至，即淋以狗血，其将无所遁矣。是日晡时，鬼影倏然而来。女急指示处所，众即沃以狗血。他人仍不之见，唯女见之。鬼笑而频频招手，似引女随之。女即指示，众噪拥相逐。须臾岀城。城郭迤北，唯一径通邻县。林深路隘，逶迤崎岖，常有盜贼岀沒其间。甫行里所，路旁一水塘，鬼即跃入水中。役即命人车干水塘，果见男尸缚巨石沉塘底，面貌如生，乃李某也。至此，众人方悟鬼意，迨人众乃引之也。案已知他杀，而莫知凶手，仍不能结。久拖不决，期限迫近，而无法结案。令乃具牒拜谒臬台。略述案啨，即禀告曰：“涉此案者张女曾供：‘半部春秋，二人读，难解。’此虽是鬼话也。想必暗藏玄机，定有所指。属下愚懵，参解不透。今闻臬台大人博学宏赡，特详具文在此，望钧台明鉴，审详，幸甚，幸甚。”好一番谀词颂语，果称上司意。臬台非浪得虚名。沉思良久，不时用指于案上点点画画，似书似写。忽拍案道：“确矣，确矣！！此字谜也，万无一差，吾已解之矣。”避咡语令，如此这般。令即命干役暗查密捕凶手；恐有同案犯者漏脫也。次日即将凶手擒获，乃同里无赖秦仁结者也。密鞫立招。果另有同案二人，即录之。大刑侍候，三人供认不讳。至此，案乃大白矣。衙役诸吏皆赞臬台神明，不负众望，咸请教究竟。臬台意欲自炫，析曰：”半部春秋者，即春去日，秋去火，合之则秦字也；二人读，二人合之则仁字也；既难解之，则结字也；和之则秦仁结者也。而李某壮硕，非一人能等闲杀之，案必有数人，是事果如我所料矣。据仨案犯供，先是秦仁结偶于酒肆中得知李某近日将去邻县讨要欠债。秦某博徒也。连日手气不佳，正欲扳本，而苦无措金之处，遂萌生歹意，日密伺之。数日后，李某果岀城去，孤身一人，未带随从。然李某魁梧且持刀剑，私计决非其对手。遂纠结其狐朋狗友，焦肥大，陈淸二人。此皆偷鸡摸狗，昼纵六博，夜游狭斜之椎埋恶少也。一呼即应。推测归期，三人遂持械于道途幽静处株守。及其至，索绊而残杀之。弃尸林中，搜罗囊中银钱百数十两，三等分之。乔木森然，山风阴冷，李某渐甦矣，虽被重创，然未即死。昏迷中恍惚闻人言语，其中有呼秦仁结者，故暗记在心。忽一贼见其尚有馀息，恐其不死而报官。李某苦求活之，其言也哀惋，其声也凄恻。三人不听。遂共谋縛以巨石，拋尸沉塘矣！！”案析至此，众人莫不击掌叫绝。中有好事者问曰：”李某缘何独托梦于张女耶？？”臬台曰：’’吾正欲就此言于尔等。昨夜李某已托梦申谢，並告我曰，张女本其昔年早夭之女也，虽已投胎转生张家，然此一段父女情，又焉能忘怀，故相托之欤！！”又问曰：“鬼缘何不直言凶手姓名，用此隐语，岂不戆哉？？”曰：”此事与凌濛初拍案惊奇] 相类。恐冥法若此，抑或天机不可泄，亦未可知也。”众人莫不服膺。余以为，此说虽牵强，亦合乎情理。理所必无，事或有之。况天道好还，故冤鬼托梦之说，抑戓真有之欤！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