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．
　　
　　儿时读白话《聊斋故事选》，在《宦娘》一篇中有首“惜余春”，是我读到的第一首词。
　　
　　偶然的机缘，书生温如春跟一位道士学会了弹琴的神技。一天晚上，在乡间避雨投宿，因房东家只有一位老妇和少女，招待不便，温生在厨房弹琴以消永夜。美妙的琴音，挑动了房东家小姐宦娘。温如春惊鸿一瞥，惊为天人，第二天清早，向老妇微露求凰之意，老妇摇头表示为难，遂怏怏而别。
　　
　　后来，宦娘为温生牵合了佳偶 —— 善于鼓筝的小姐良工。宦娘巧妙地用一只绣花鞋破坏了刘公子向良工家的求婚，又用一首《惜余春》词造成良工与温生早通款曲的假象，迫使良工的父母允婚。蜜月中，宦娘偷偷躲在暗处学琴，终被发现。她供认自己是“太守之女，死百年矣。”只因为“惠顾时，得聆雅奏，倾心向往。独恨以异物不能奉衣裳，重泉常以为憾。阴为君胹合佳偶，以报眷顾之情。。。。。。。”
　　
　　那首《惜余春》是：
　　因恨成痴，转思作想，日日为情颠倒。海棠带醉，杨柳伤春，同是一般怀抱。甚得新愁旧愁，铲尽还生，便如青草。自别离只在，奈何天里，度将昏晓。
　　今日个、蹙损春山，望穿秋水，道弃已拚弃了！！芳衾妒梦，玉漏惊魂，要睡何能睡好？？漫说长宵似年，侬视一年，比更犹少：过三更已是三年，更有何人不老？？！！
　　
　　那时我读小学四年级。感冒发烧，到医院打针回来的路上，妈妈给买了一本《聊斋故事选》第四册。卧病在床上翻看，读到这样一首词，尽管有注解也不能全懂，却从中感受到人生无常的惨怛凄恻而惘然若失。喜欢“词”，也就从这一首开始。
　　
　　宦娘用作牵合佳偶的这首“俚词”，让良工的父亲在闺中看见，他想到的，自然只是女儿的私情。我们从读者的角度玩味，却感觉处处符合宦娘的身份和境况。琴音中的天风海雨，唤醒了沉寂百年的孤魂；凄冷的白杨，感受生机，渴望情爱，倾心向往..。“芳衾妒梦，玉漏惊魂”；“漫说长宵似年，侬视一年，比更犹少”；“过三更已是三年”..。都隐隐点明填词人的“非人间”身份。而“日日为情颠倒。海棠带醉，杨柳伤春”；“自别离只在，奈何天里，度将昏晓。”又句句抒写和诉说着听琴知雅意以后的相思和无奈。一首词全用俚词白话，声口如闻，哀音似诉。层层递进，反复回环；投告无门，问天难语。真想模仿脂评说一句：蒲翁写《聊斋》，亦有传诗之意！！
　　
　　二．
　　
　　《宦娘》的这首“惜余春”词，共一百十三字，前后片各四个仄声韵。
　　
　　词的开头，是一组四字对偶句：因恨成痴，转思作想。第三句六个字“日日为情颠倒”， “倒”字起韵。
　　接下来，又是一组四字对偶句“海棠带醉，杨柳伤春”， 然后六字句“同是一般怀抱”， “抱” 字押第二个仄声韵。
　　第三层“甚得新愁旧愁，铲尽还生，便如青草。”“草” 字押第三个仄声韵。
　　第四层“自别离只在，奈何天里，度将昏晓。”应该读成：自“别离只在，奈何天里，度将昏晓。”上阕是用三个四字句作结。其中的“自”，是“一字逗”。 “晓”字押第四个仄声韵。
　　
　　后阕结构基本相同，略有差别：
　　起句“今日个、蹙损春山，望穿秋水，道弃已拚弃了！！”加了个“三字逗”：“今日个”，下面接的仍然是一组四字对偶句：“蹙损春山，望穿秋水”。 第三句六个字“道弃已拚弃了”。
　　读下来又是一组四字对偶句“芳衾妒梦，玉漏惊魂”带上六字句“要睡何能睡好”。
　　上阕是用三个四字句作结。而下阕最后的结句，变作“三字逗” ——“过三更”，然后四字句“已是三年”，再接六字句“更有何人不老”。总的字数仍然保持十三个字不变。
　　
　　从全首词整体欣赏，共有四组“四字对偶句后接六字句”结构，形成一个严整的对称矩阵，全面体现着对称的艺手术之美。我们可以马上联想到大自然无处不在的对称美，不过我想到的却是音响系统里的高级功率放大器：纵行长长的两排大功率场效应晶体管；一级又一级的全对称电路，忠实地回放出广阔的声场，惊心荡魄、美焕美仑的音乐。
　　
　　三．
　　
　　《惜余春》词又名《选冠子》、《选官子》、《转调选冠子》、《惜余春慢》、《苏武慢》。宋朝的时候也有叫《过秦楼》的，一百十一个字，“字数不同，原总一调耳。”。比如周邦彦的这首“过秦楼．秋夜”：
　　
　　水浴清蟾， 叶喧凉吹， 巷陌马声初断。 闲依露井， 笑扑流萤， 惹破画罗轻扇。 人静夜久凭栏， 愁不归眠， 立残更箭。 叹年华一瞬， 人今千里， 梦沉书远。
　　
　　空见说、 鬓怯琼梳， 容销金镜， 渐懒趁时匀染。 梅风地溽， 虹雨苔滋， 一架舞红都变。 谁信无聊为伊 才减江淹， 情伤荀倩。 但明河影下， 还看疏星几点。
　　
　　我最喜欢宋人鲁逸仲的“惜余春慢”：
　　
　　弄月余花，团空飞絮，露湿池塘春草。莺莺恋友，燕燕将雏，惆怅睡残清晓。还似初相见时，携手旗亭，酒香梅小。向登临长是，伤春滋味，泪弹多少！！
　　
　　因甚却轻许风流，终非长久，又说分飞烦恼。罗衣瘦损，绣被香销，那更乱红如埽。门外无穷路岐，天若有情，和天须老。念高唐归梦，凄凉何处，水流云挠。
　　
　　“补成”《红楼梦》的高鹗也有一首“惜余春慢” ，据说是为他的小妾畹君而写的，见《砚香词》：
　　
　　春色阑珊，东风漂泊，忍见名花无主。钗头凤拆，镜里鸾孤，谁画小奁眉妩？？曾说前生后生，梵呗清禅，只侬挥麈。恰盈盈刚有，半窗灯火，照人凄楚。
　　
　　那便向粥鼓钟鱼，妙莲台畔，领取蒲团花雨？？兰芽忒小，萱草都衰，担尽一身甘苦。漫恨天心不平，从古佳人，总归黄土。更饶伊槌破虚空，也只问天无语。
　　
　　051221  冬至前夜